史铁生(1951—2010),当代著名作家。代表作有小说《我的丁一之旅》、散文《我与地坛》等,曾获鲁迅文学奖、老舍散文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。多部作品被译为日、英、法、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。 1.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,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路上来了。左右苍茫时,总也得有条路走,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蹬,便用笔去找。而这样的找,后来发现利于此一铁生,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。我的写作因此与
1942年深冬,寒凝大地,万物萧条。 进入11月,日军疯狂地对胶东抗日根据地进行拉网合围式大“扫荡”,数千名群众被围困于马石山中。 那天,八路军某部6班的十名战士,在执行完任务后,正走在返回部队驻地的路上。 傍晚时分,当战士们行至马石山附近时,前方不时传来的枪声、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,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。“前边有情况,注意隐蔽!”班长王殿元命令道。 战士们迅速散开,隐蔽在路边,警惕地观
火塘里的木柴澼啪作响,火星溅在老马的绑腿上。空气里满溢着肉香,也满溢着上阵杀敌的激情。老马慢条斯理地用刺刀挑开烤得焦黄的野鸟,油珠滴进火里,腾起一小团蓝焰,极像冲锋的信号弹。小兵却有些心不在焉,望着黑得无边的天际发呆。 “刚接到命令,明儿要拔鬼子的炮楼。今晚吃饱了早点儿休息,养好精力。”老马把最肥的翅膀肉丢给小兵。少年的喉结滚了滚,可没伸手去接。枪托在他脚边磕出个小坑,他还浑然不知。 “我只想
进入1932年冬月,黑龙江抗日义勇军无力出击,日军也在等待后援,双方在鳌龙沟一线对峙。义勇军七连驻小胡屯,日军一个中队驻大胡屯。双方驻地近得很,谁骂谁都听得清楚,但是谁也不开火,都在等着。 这时,团部支援了七连一门辽造迫击炮,随带两名炮手。迫击炮对于许多义勇军战士来说还算是稀罕物,而两个炮手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—一个是一杠一花,少尉;一个是仨横杠的光板,上士。少尉二十多岁,像个俊闺女;那上士就看不
天上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亮,黑暗浓稠得让人难以呼吸,前面的道路仿佛被黑暗吞噬,不知通往何方。顾易舟决定先找个人家借宿一晚。这时,他看见了灯光。 拖着沉重的脚步,顾易舟敲开了那户人家的门。屋内十分简陋:一个矮桌,两个作凳子用的木墩,一辆纺车,一张床。床上坐着一个老女人,眼睛红红的,脸上还有泪痕。 开门的男人指着木墩让顾易舟坐下,说:“你还没吃饭吧?” 顾易舟指了指身上的包袱,说:“我带的有干
把我埋在柳树底 爷爷兄弟八人,他行三。伪满洲国时期,按照类似于“不能把鸡蛋装在同一个篮子里”的理论,兄弟八人分为两拨,爷爷和六爷爷、七爷爷、八爷爷留在老家,大爷爷带着另外三位爷爷到了三百里外的林东。说好了,哪边的日子过好了,另一边的就过去。可是,他们永无合二为一的机会了一几个爷爷都慢慢顶门立户分家过日子,两处的老李家都成了当地的大户人家,再动一下就难了。大爷爷去世后,就在当地下葬了。此后,到了林
香港回归那一夜,高伯伯全家从外地回到了村子里。爸爸特别高兴,赶在晚饭前早早地拉着小小去伯伯家。他们是打小的玩伴。最困难的时期,他们遭遇的苦难不相上下。后来有了机会,高伯伯把家里的几亩田地交给小小爸爸,说走就走,在外面的世界打下了一片天地。高伯伯偶尔回村时,想带小小爸爸一起干。小小爸爸实在走不开,每次都说,他这辈子就当农民了,他做不到的事情希望将来儿女们能够实现。每当他这样说,小小就深感重负,不寒而
一九九八年夏,长江洪水泛滥,电视新闻陆续播报险情,不断传来有的地方已经决堤的消息。爸爸日复一日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报道,忧心忡忡。可是小小家这边是丘陵地带,离江堤还远着,稻田因为缺水已经干得开裂了。 小小上学的小镇只有两条交叉成十字形的主干道。南北向的那条是国道,不少外地车辆从这里经过,路两旁主要是大大小小的旅店、饭馆,还有一个加油站。镇里居民日常活动的场所分布在东西向的街道上:学校在十字路口西
“英雄”哥哥的真名就叫这两个字,他还有个妹妹叫“智慧”。他们爸爸是村里的文化人,每年春节的对联,都是自己现场编,现场挥毫书写,大人小孩都喜欢围观。小小爸爸私下认为,那些毛笔字算不上多么好,但是那种机智诙谐的对联只有他们家有勇气写出来,贴出来。 村里难免有些不平事,一般人不敢讲的,他们家敢讲,不仅他们爸爸,还有他们妈妈,跟人吵架评理,全村一流。英雄哥哥也继承了这个优点。他很小的时候就全村闻名,长得
蒋宁,1982年出生于湖北钟祥,作品发表于《语文世界》《百花园》等刊,《屋檐下》入选《人间小温:2024中国小小说精选》。 我本科、研究生读的都是文学专业,求学期间把全部精力用来阅读、理解中外名著,学习各种文艺理论了,但把“文学”作为一项“志业”来追求,在当下不仅显得过时、不合时宜,而且成了令人羞涩、说不出口的类似隐秘的东西。因此,很多年里,我都以“业余爱好”为自己开脱,除此之外,主业是什么
阿痴,本名徐芬,江西人,现居北京,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。作品发表于《四川文学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百花园》《微型小说月报》等刊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问道江南西》、长篇叙事散文《在大学与大厂之间》等。曾获首届全球华人微型小说大赛优秀奖及《百花园》2019年和2023年度优秀作品奖。 是同一届的学生,就读于同一所大学,却从未见过面。她在理头苦读本科课程时,我在学校东头的化学系大楼里做实验。等我考研到了文
方形玻璃缸里,几只返祖的金鱼互相撕咬着鳍条。突然停电了,屋里一片漆黑。方示听见一些细小的声音,像蚁啮,或者火烧。又来电了,方示看到吊灯上一只土灰色壁虎迅速弹跳到天花板上,然后伏在那里一动不动。方示的脚底涂着碘附,他不想弄脏床单,就用手撑着身体挪到床边。 热带植物在安静地呼吸,缓缓释放二氧化碳。甲虫缸垫料里长出几朵荧光蘑菇,吸引了几只细长的黑色昆虫来进食。趁着夜色,霉菌在未干燥的种荚上繁衍。 方
米花一进办公室,扎堆的同事嗖地全散了,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。 米花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滴水渍发呆,它扭曲得像张人脸,正嘲笑她的不知趣。昨天下午下班后,和她一起进公司的男朋友李元喊住她,在一棵合欢树下掏出那条红围巾,说了句“对不起”后立即转身走了。红围币是她亲手织的,情人节那天送给了季元。现在李元用不着了一米花的上司为女儿相中了李元。 “我要辞职!”米花给老妈发了条微信语音后,把嘴唇都咬出了血,她生
冯九四十六岁,小名壮壮。 三十岁那年,他去了陕北油田。那时他爬二十九米高的井架,不挂保险绳。老板不敢让他这样爬上去,他就将保险绳搭在身上,说:“我爬给你看。”他嘈嘈嘈爬上去,又嘈嘈嘈爬下来。老板检查他的保险绳,见绳扣开着,就盯着冯九,脸色铁青。老板当下结了工钱,打发冯九走人。 后来,老板又打发人将冯九接回来了。 冯九力气好,二百斤重的钻杆,别人都是四人抬一根,冯九自己扛一根。冯九闷声干活儿,
买买提每天都喜欢仰望天空,望蓝蓝的天白白的云。他希望夏天的脚步快一点儿,秋天早一点儿回来。可是夏天就像慢腾腾的老头子,走一步三摇两摆的,就是不肯大步地往前走。这么磨磨叽叽的,什么时候夏天才能结束?什么时候大雁才往南飞? 买买提很讨厌这个夏天一热得没处躲没处藏,他都想把那条大裤衩子脱了,那样也许会更凉快一点儿。他盼着秋风呼啦啦吹过来,那样胡杨林里的日子也好过一点儿。南飞的大雁飞过胡杨林的时候,
“儿子,呃,把老账本翻出来,拿去烧了,大伙儿的账一笔勾销。快去办,快去。”老屋的白炽灯有些昏暗,显得父亲的脸色愈发苍老。父亲挣扎着要坐起来,儿子一边急忙扶住他一边答应道:“马上,马上。”儿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硬壳账本,示意父亲“拿着呢”,推门走了出去。 父亲重病一个多月,儿子一直陪着。父亲几次让他烧掉老账本,他没说不行,也没马上动手。账本上有乡亲们借的百余笔款项,五十多万元呢,他舍不得。 儿
粗略算来,荀先生三个月未尝肉滋味了。 听闻北方的老友高先生要来探访,荀先生自然喜不自禁。欣喜归欣喜,这事却让荀先生犯了难。高先生喜肉,饭桌上端不上一碗红焖猪肉来,荀先生确实会颜面无光。荀先生盘算着买上几斤肉,可惜囊中一个铜板也没有。无奈,荀先生只得把事情说给夫人。 岳父大人寿辰临近,荀先生无钱置办寿礼,夫人剪掉满头青丝换来十文铜钱,本想着寿金有了着落,没承想,老友高先生造访,临时又多了一笔
海沙(shá)子,又叫“海瓜子”,因形似南瓜子,故得名。 苏北沿海,入夏后,海潮一涨,一落,会有成堆的海沙子留在泥滩上,海边的男女老少就带着自制的家伙(状似簸箕,上面是铁做的,下面有网兜)去扒海沙子。扒海沙子时,要边扒边在海水里左右晃荡,为的是洗掉泥沙。直至精疲力竭,或者要涨潮了,他们就收拾家伙,上岸回家。 劳动力多的人家,一次扒个二三百斤的海沙子,不成问题。他们担挑、车推,到家也不休息,得赶
他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,走了有多远,默算着,应该快要到家了。心跳突然加速,脚却像坠了铁块,沉得抬不起。这点距离,放在从前,连一根烟都吸不完、一个电话都打不完就到了,此时竟然这般遥远。 好在他已经走进小区的大门,到了楼前广场。他家所在的那栋联排别墅,号称这个小区的“楼王”,他家的窗户正对着广场。别墅前边小院的门,直达广场。儿子小时,爱人总带着儿子在广场上玩球,荡秋千,傻笑,疯跑。从客厅窗户望去,母子
离开潮阳,刘福跟着李文藻去光孝寺借住了一宿。 说是借宿,等他看到那十六块刻有贯休和尚《十六罗汉图》的残碑,不由得露出一脸苦相:“老爷,您是想累死老奴呀!” 潮阳与海阳、揭阳并称“三阳”,油水很足。在这里当官,不捞个几万两,算你白来一趟。可李文藻呢,眼里装不下黄白之物,倒装了几箱子典籍、书画、拓片。 谁让他爱好这个呢? 不过,刘福敢举着三根手指发誓:这些都是老爷和他一张一幅买来的,绝没有收受
我们把父亲安置在楼下的一个房间,趁着父亲蒙胧睡去之际,我和妹妹避了出来,来到楼上父母的房间。妹妹面色凝重,走来走去,高跟鞋瞪的一声,瞪的一声,仿佛敲在我的心坎上。 “你把妈叫来。”我是个没主张的人,拿主意还得看妹妹的意思,毕竟她是医生。 母亲上来后,看着我们姐妹俩,知道我们要商量父亲的事。 妹妹靠着房桌,看着母亲,似乎想了半天,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:“家里还有多少钱?”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,房
我侧着脑袋,抬起仍有些用不熟练的左前足轻抚着头上的触须,细细打量着周遭颇有些令人无可奈何的景象:水的表层一块一块地飘起花花绿绿的东西;和腐烂的内脏如出一辙的味道让我一阵咳嗽,差点儿呛了一口水;扬起脑袋就可看见头顶的天空(实际上看见的除了单层玻璃外,只剩下仿佛和海一样让人充满幻想的天花板)伸出根长长的管子,管口被一团黄不啦唧的絮状物塞住了。更令我心惊的是水下赫然躺着一群可怕的家伙,有接吻鱼大叔、锦鲤
“那条疯狗又咬人了!”母亲说。 “咬到谁了?”我问。 “把刘二坏家小小子给咬了。” “咬得厉害吗?” “也没使劲咬,咬在手上,没破皮,就是把孩子吓够呛。” 母亲说的那条“疯狗”,是去年十一月份来到村子里的。来的时候,它怀孕了,当时并没有“疯”。没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,按照狗的活动范围推测,应该是邻村的狗。也许是被主人赶了出来,也许是从狗贩子的屠刀下逃了出来,总之,它不是我们村的“原住民”
屏风 贞观年间的一天,进士赵颜行走在长安东市,见有一扇丝绢屏风欲售。屏风上面画着一个非人间的美人,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词形容这个美人。站在屏风前,他想了又想,觉得只有《毛诗》中《硕人》的诗句,才能配得上眼前屏风上的美人之貌: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。领如崷跻,齿如瓠犀。蟻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 赵颜吟完这句诗,出神地盯着屏风上娇丽的美人。他想,齐庄公的女儿实在太遥远了,眼前的美人如果能
百花河是洛河上的一条支流,它顺着百花沟由南向北流去,全长十五公里。受地形所限,河道在百花沟里曲曲弯弯,水流不畅,一遇山洪,河水便在河道里横冲直撞,致使两岸水土流失,危及村庄安全。多年来,乡水利站几任站长除了申请拨款实施水毁修复工程外,还多次深入百花沟进行勘察,治理河道,但效果不明显。 那年春上,县水利局办公室副主任刘志辉被派到官阳乡任水利站站长。刘志辉是转业军人,生性耿直,说话不爱拐弯,在局里不
袁店河奇人多。 譬如胡先儿。 胡先儿会看病。他看病,不卖药,只开方子。胡先儿用药狠,药铺的伙计看了方子都怕。不过,用胡先儿的方子,病情很快都好转了。 人们说胡先儿手好。 胡先儿说,是药铺的药真,货好。 在袁店河,会看病的,被称为“先生”—比“医生”这个称呼多了感情成分,有敬重的意味。音节简化,就成了“先儿”。 胡先儿就是这样的医生。 胡先儿说会看病就会看病了。 这是他的一怪。 确
一九五八年,我父亲二十岁。上头下了文件,要组织部分社员移民。父亲想也没想,第一个举手报了名。奶奶上了些年纪,又有点儿哮喘,天一冷,喉咙眼儿里就咝咝作响。听说是往北去,奶奶心里不大好受,便坐在门槛上发呆。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下世,父亲揣一沓麦秸纸,悄悄来到南岗,跪在爷爷坟前,化了纸,磕了几个响头,算是辞别。 火车到了河北一扭又向西北而去,直到甘肃。父亲搀扶着小脚的奶奶落户到山丹县。从地图上看,甘肃